雖未朝夕左右,畢竟其為幸也
2018-10-31 14:55:04? ?來源:錢江晚報 責任編輯:吳靜 吳靜 |
金庸先生在浙江的博士生盧敦基寫于深夜,通過錢報獨家發(fā)布 雖未朝夕左右,畢竟其為幸也 盡管先生的身體不好已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,但對此噩耗仍然沒有心理準備。一直來心想,年逾百歲,當今似乎也不是特別稀罕的事吧。所以當報社朋友的電話鈴聲響起時,我在電腦面前傻坐著,不知道應該做點啥。等到放下電話,決定還是遵囑追憶一下舊事吧。 第一次知曉先生小說 第一次知道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,是在一個非常意外的場合。那是1981年的9月底,我與幾位大學同學乘坐費時一天的長途汽車前往黃山旅游。前座有一對年輕夫妻,男的向女伴另一方向的鄰座拿了一冊書,頓時低頭苦讀,渾不理旁邊女伴的拉、扯、嗔、怒。當時我雖年輕不諳情事,但也覺得此男人有些過分,于是好奇心起,立身張望,見書中有“陳家洛”三字。當時內地出版的文學書籍并不算太多,我又性喜閱讀,絕大多數(shù)書一看內容即能知曉書名,但此書確實未見過,所以仍不明所以。待到黃山歸來,有同學神秘兮兮地給我一冊書,讓我不要聲張,悄悄地看。這部《書劍恩仇錄》上冊,作者為金庸,紙張粗糙,裝幀簡單,當時也沒在意。讀了兩三頁,真好比林黛玉讀《西廂》,直覺“詞藻警人,余香滿口”。七八十頁后,“陳家洛”赫然出現(xiàn),此時想起那個男人,也覺并非過分了。 第二天拿到下冊讀完。當時在想:我也是讀中文系的大學生,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,只要是有中文版的,也算大致有些知曉。為何這么好的一本書,從未有師友提起,也從未見有文學史講述?難道是自己的文學批評能力完全失靈?又抑或是眾人皆盲,渾不知該小說為何物?一時懵懵懂懂,不知自己身在何處。 第一次與先生見面 同樣,第一次見到先生,也是一個意外的場合。 那是1997年的一個春天。當時浙江大學尚未與杭州三所高校合并,金庸先生當時為浙江大學中文系設立了一個獎學金,該系要舉行一個儀式。由于我素喜金庸,名聲在外,我的大學同學、系主任徐岱讓我代表他們做一個發(fā)言。記得那天是4月4日,上午在浙大一個會堂舉行了儀式,我寫了一頁A4紙的發(fā)言,讀了。下午是安排在杭州植物園的某處草地上座談。那天氣氛特別輕松,參加者皆以青年教師為主,所以毫無忌憚,記得我熬不住提了兩個久思不解的問題: 第一個問題是,先生的武俠小說,情節(jié)發(fā)展總是出人意料,可以說是異想天開,但又合情合理,極為吸引讀者。那么這些情節(jié)是怎樣寫出來的?有小報說:先生寫作,碰到寫不下去的難關,便召集眾友,讓大家談情節(jié)發(fā)展的設想。夜深人散,先生方才下筆,方法是避開所有人的建議。請問先生是真的這樣嗎? 金庸先生聽罷大笑:“那怎么可能?哈哈哈哈……”。 我也頓時明白,不由慚愧地笑了。當然,真實情況我是很晚才知道的:當時先生辦報,經營、寫作均親自為之,寫作也只能每天在忙完諸多雜事后匆匆動筆,很多時候是排字工人候在門外的,哪來這許多的悠閑?好事者揣測之詞,也是意料中事,但本不應該成為吾輩粗通文學之人的問題啊!事后反思,還是愛之太甚,轉為迷惘所致。 至于第二個問題,問得雖較內行,沒有弄出笑話,但也是人云亦云,不值一提,盡管他的回答對我啟示尤深。 兩年后的同一天,我的《金庸小說論》初稿寫完。 最后一次會面 2003年,我有幸成為金庸先生在浙江大學人文學院的博士研究生,在職讀博。其間先生多次來杭,經常在中午休息過后,在下榻的酒店咖啡廳找一張桌子,與我們聊上幾個小時。或問學業(yè),或評時賢,抑或關心學生的日常生活。有當時聞即喜者,也有思考許久方悟者。至于博士論文的開題報告,先生閱后,更加寫下長篇批語,指出研究方法方向。在先生的指導下,在就職單位的支持下,我通過了博士學位論文答辯。 2011年的元月,我與一友人專程赴香港拜見先生。先生在中環(huán)一酒店設宴。那天我也覺得先生的身體已不如往昔,證據(jù)是初次見面時先生打招呼有些遲鈍,全不似原先的輕快靈動。但飯吃到一半,先生重煥光輝,有問即答,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。那天在場的還有先生家鄉(xiāng)海寧市的領導,皆為共同見證。先生座中為我博士論文題字。日后付印,就是用的此題簽。 先生在我眼中為何許人物?借用一下晚清吳汝綸談其恩師曾國藩的一段話吧: 文正公之為人,非一世之人,千載不常遇之人也。吾生乎千載之后,而遙望千載之前有若人焉,吾不能與之周旋也,吾心戚焉。吾生乎百載數(shù)十載之后,而近在百載數(shù)十載之前有若人焉,吾亦不能與之周旋也,猶之戚焉。并吾世而生而有若人焉,無千載百載數(shù)十載之相望,乃或限于形勢,或間阻于千里百里之遠,吾仍不能與之周旋也,吾心滋戚焉。若乃并吾世而生,無千載百載數(shù)十載之相望,又且不限于形勢,不間阻乎千里百里之遠,而獲親接其人,朝夕其左右而與之周旋,則其為幸也至矣。 我雖遠未朝夕左右,也深知自己之幸運。因為當我寫完金庸小說論著之后,我對先生有了自己的體認。簡截說來,先生已經進入中國文化的偉人之列,當在中華民族的歷史長河中持續(xù)地放射異彩。他不僅創(chuàng)造了中國武俠小說的高峰,而且他的武俠小說完全以現(xiàn)代思想為內核,創(chuàng)造性地發(fā)展了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。他是站在時代前列的人。他的文化成就,將長久為后人學習記取。 社會上不時有人非議先生的武俠小說。對此問題我專門做過思考。確有一部分讀者看武俠小說就頭暈,以為它脫離現(xiàn)實、胡編亂造。但這實在僅僅出于他個人的興趣、習慣和愛好。事實上《西游記》也有許多人不喜歡,今天還有不少人宣稱看不懂《紅樓夢》,這種言論作為個人的批評也不甚妥,作為負責任的評論則更是遠其甚也。如果按中國文學批評的最高標準——雅俗共賞,先生的小說毫無疑問已在杰作之列。試問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,又有哪一人能夠以他筆下的人物、故事、詞匯、場景等等如此直接、如此頻繁地進入到大眾的日常生活?當然走紅一時的文藝作品也經??梢?,文學史家的辦法是再引入一個時間的坐標,俗稱“須經得起時間的考驗”。先生作品,自1955年乍現(xiàn)人間,至今已有一甲子之久,足夠“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”一個整體輪回。大浪淘沙之下,其余武俠作品大都已經淡出,贏者通吃其實不僅限于商業(yè)領域。先生小說之偉大于此可見。嗚呼!世運推移兮,哲人其萎。先生之風兮,山高水遠! 2018年10月30日深夜匆匆 (本文作者為浙江省社科院學者、金庸先生的博士生) 盧敦基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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