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過一家賣棉鞋的鋪子,王初恩忍不住鉆進去。他拿起一雙黑布面的厚棉鞋,那是一雙老太太穿的女鞋,在手里摩挲半天,又暗忖了尺碼大小,就是沒問價錢。鞋鋪生意冷清,掌柜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,捧著個銅水煙袋,吸得呼嚕呼嚕響,他看似不動聲色,實則表情復雜地注視著王初恩的一舉一動,似乎在用心揣摩這位掛著手槍的紅軍長官的丁點心理變化。老掌柜的喉嚨里一陣響,終于開口了。"紅軍長官,給家里老人買鞋?我也不殺價了,長官看著給吧,隨便給幾個就行……當兵吃糧,也不容易哩,看你們紅軍,都跟苦行僧似的……"
老掌柜的看著王初恩衣衫襤褸的破夾襖的目光,多了些憐憫。王初恩最無法忍受的就是這種憐憫,紅軍是為窮哥們打天下的,倒要人來像可憐叫化子似的直咂巴嘴,那叫什么事?"隨便給幾個"?那還叫買東西?別說"紅軍長官"了,紅軍士兵也不能這樣買東西呀!王初恩歉意地笑笑,不舍地放下棉鞋,轉身走出鞋鋪。走出幾步,他忍不住回頭,想再看一眼那厚厚的棉鞋,卻看到老掌柜的放下水煙袋,正用雞毛子撣子揮打那雙棉鞋呢。后來又路過一個名號為"瑞芙祥"的帽子鋪,王初恩就沒再進去,隔著窗戶看了幾眼那式樣繁多的黑絨女帽,便轉身離去。
有一會兒,王初恩大腦中一片短暫的空白,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只身一人來到繁華熱鬧的汀州街道上,難道他這連隊黨代表還有閑空來逛大街不成?好一陣子,他才想起自己是來找人的,涂水根那貨帶著幾個兵不見了,抓到他,帶回去要關他的緊閉,不然這連隊還怎么帶?
王初恩集中精力,挨街搜去,遇到酒館飯鋪就進,也顧不上堂倌的熱情招呼還是白眼相向,沒看到涂水根,扭頭就走。這樣逐個搜索的方式雖然笨拙,費時費力,卻讓王初恩心里踏實,不會漏過什么。
一條長長的商業(yè)街都快走到頭了,還是沒見涂水根的影兒,難道這小子真的開小差了不成?王初恩不信。九班長涂水根作戰(zhàn)還是勇敢的。從井岡山上剛下來,三十一團與敵遭遇,受到敵人重兵壓迫,幾乎被包圍。團長命令二連撕開一個突破口,掩護全團突圍。涂水根抽出背上的大刀,瞪著血紅的雙眼,對王初恩說:"王老板,我打頭陣,沖在第一個,要是我這回革命到底了,王老板你想著,部隊再回湖南路過我家,你一定去看看我娘,有錢你給她放幾個,沒錢你替我給她老人家磕個頭,算咱們兄弟一場……"涂水根說完,頭都不回地沖了上去。這樣的兵,要開小差,何必等到汀州呢?長汀長汀,銀錢叮咚,那貨肯定手頭有了幾塊銀洋,到哪盡情燒包去了。一家掛著"狗肉香"的狗肉鋪子,與眾不同,門上掛著厚厚的擋風門簾,那簾子上油膩膩的,在寒風中散發(fā)著狗肉特有的氣味。王初恩一挑門簾走進去,一股熱烘烘的氣息和著濃郁的刺鼻白酒味差點把他熏倒。他帶進屋內的那股冷風讓屋內原本的劃拳聲、吵鬧聲像留聲機摘了唱頭一樣戛然而止,一張方桌旁,十幾個士兵弟兄都愣住了,伸出去的拳被施以定身法似的停在空中,只有桌上那盆紅燒狗肉的熱氣,還在不急不徐地冒著裊裊熱氣。王初恩認出來了,那十幾個弟兄不是三十一團的,而是二十八團的,一個個臉熟,兩個團是紅四軍的主力團,時常并肩作戰(zhàn),出生入死,心思不近。臉倒挺熟。"喲,王黨代表,來來,坐坐,喝一盅暖暖身子……"
"王黨代表,嘗嘗這狗肉,還真他媽香呢。"
"走州過府的,我還真是頭一回吃到這么香的狗肉。"
"來來,我先敬王長官一杯……"
二十八團的弟兄緩過神來,熱情地同王初恩打著招呼,他們紛紛起身,騰出一個座位。王初恩看看那十幾張臉,都喝得不少了,有幾張都成了絳紫色。二十八團的弟兄不怕他,顯然是因為兩部分的,鐵路警察,各管一段。
王初恩連個笑臉都不肯回應,他冷若冰霜的眉臉耷拉下來,沒好氣地說:"我不餓,也不喝酒,我是來找人的……"
說完,他扭頭走出"狗肉香"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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