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標題的上下半身分別借自《紀念白求恩》和《西西弗斯的神話》(法國文豪加繆的哲學隨筆,神話人物西西弗斯被處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,而石頭到達山頂后又滾下山去,如此周而復始——編注)。還有什么能比這兩個外國人名字更傳神地描摹盧安克的影像?西西弗斯,一直被看成“知其不可為而為之”的英雄,是犧牲者而非為自己過分的熱情受罰的人;白求恩,更是“一個高尚的人,一個純粹的人,一個有道德的人,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,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”,一個圣賢。
外國人盧安克與外國人白求恩最相似的一點,是“外國人”的身份,尤其是來自西方發(fā)達國家的身份。因為是外國人,所以他們所面對的一切梗阻與顢頇,才讓很多國人羞慚得無地自容,“家丑外揚”了嘛——盡管那也是國人每天都必須面對,且無法回避閃躲的;因為來自發(fā)達國家,所以他們曾放棄的生活才更昂貴,所做的取舍才更值得中國人欽佩。內中邏輯,不外這些,白求恩如此,盧安克亦如此。很難想象如果盧安克來自印度會是怎樣的情形,但理解為什么柯棣華的知名度遠遠不如白求恩,卻容易得多。
在中國偏遠山區(qū)義務支教十年后,德國人盧安克因種種困難,關閉了博客。我看到網絡上有分貝甚高的詰問:“我們的盧安克在哪里?”這個設問無形中承認了盧安克還是“德國人的”,不是“我們的”。鑒于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,鼓勵更多發(fā)達國家的“盧安克”大舉赴華既不可行也無必要,而誰能想象“我們的盧安克”去布魯克林給黑人小孩支教呢?“我們的盧安克”要去的,即使不是伊拉克或阿富汗,難道至少不該是剛果、海地么?問題是,這是輿論所要的“我們的盧安克”么?
成為盧安克的前提,是“物質生活得到滿足”;需要盧安克的地方,物質生活就不會“得到滿足”。盧安克到中國不再是從第一故鄉(xiāng)到第二故鄉(xiāng),而是從發(fā)達國家到第三世界。盧安克不是支教者,更像是“傳教者”、“苦修者”。在被附加了“本國人”的種種希望與失意,牽扯了種種歷史與現(xiàn)實之后,盧安克已經越來越像“本國人”澆平“自家塊壘”的“他人酒杯”,越來越模板化、標簽化,而他本人所強調的,“僅僅是一種生活方式”,于不經意間被忽略了。
還是一種“白求恩”式的圣賢情結。在我們這里,一向有很多人患有這種強迫癥,喜歡“高、大、全”的偶像,厭惡活生生的復雜多面的人。事實上,盧安克遠非一顆只能仰望的孤星。有大量的“本國人”,他們在以不同的方式、不同的力度,做著與盧安克類似的事情——從到邊區(qū)支教到為貧困學生募捐圖書,當然,也承受著不同程度的壓力、奉獻乃至犧牲。他們填補了盧安克周邊的大塊地帶。只是因為他們與常人更近,也便更容易被忽略。
說到底,大家其實都是“為自己的人”,無論盧安克,還是那些欽佩、仰慕他的人們。這才是世界真實的一面。
據說盧安克本人倒最怕別人這樣描述他:“一個外國志愿者,不遠萬里來到中國貧困的山村,愿意吃苦,具有崇高的精神?!痹谒磥恚坏┏蔀楣交南冗M人物,很容易把許多標簽貼上身,活生生真實的自己反而消失了——這是我喜歡他這個人的原因,至少,他比那些把他稱之為“現(xiàn)代版白求恩”、“活著的白求恩”的人,明白也真實多了。
不需要袁騰飛考證我們也能知道,把若干個“抽象的人”從活生生的白求恩身上剝離出來的文章,其實另有目的。真實的白求恩是怎樣的呢?2007年第6期《隨筆》上曾刊載薛憶溈的文章,記述了白求恩的最后歲月,或者可與盧安克的心境相印證:
他(白求恩)看到了“專門利人”的生活“利己”的一面:它能夠分散他對外界的留心和他對孤獨的注意,它能夠幫助他在“完全與世隔絕”的狀況下艱難地生活下去。……在寄往加拿大的最后一封信里,他的孤獨已經擴散到了他細微的感覺之中:“我夢想咖啡、烤肉、蘋果派和冰激凌美妙的食物的蜃景!還有書籍……書還在寫嗎?音樂還在演奏嗎?你們還跳舞,喝啤酒和看照片嗎?軟床上干凈的白色床單是什么感覺?女人們是否仍然愛自己被愛?”他絕望地問道。1939年8月16日,白求恩給延安的組織寫了一封短信。這封信可以看成是他向組織遞交的正式假條。他的語氣沒有商量的余地?!欢?,白求恩最終沒能離開中國,他永遠留在了這里。
盧安克比白求恩幸運,他能回去,他所鐘情的這個國家也不復有包裝、宣揚一個外國人的熱情及理由,甚至還有些厭煩與冷淡。
盧安克要下山,我很高興。神話唯有在破滅時,才值得紀念。加繆說西西弗斯“熱情之多一如他的苦難之大”,果真如此,山上的西西弗斯,不下山,如何再上山?(作者系媒體人士)
- 2010-05-24我們中誰能成為盧安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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